我记得，太白金星从天而降坠地成山的那一天，我也幻化成巨石，坠在太白山主峰的最高处。那时候天地混沌，云霭遮掩，我茫然四顾望不到边际，抬头隐约还可见仙界，却早不见了来时路。天雨润泽我刀劈斧斩般石块时，真如太白金星所说，我终于被谪成石，从此和天界无缘了。我这凡间的一块灵石，将永远与日月辉华风霜雨雪为伴，我知道，这是我几千万世的劫数。

　　莹白积雪渐渐将我覆盖，仙界也在烟云中缥缈，我于天地之间吸取精华，在这半仙半凡之地凝神静默了几千年……

　　姜子牙

　　那一夜，月朗星明。雾气蒸腾变幻之中，你，七十多岁的老者，来到这西岐周边最高的山峰，长发长须双目如电。你白袍的长带在风里久久飘摇，然后在绿色的独叶草地里漾出风的孤寂。

　　你要于一天经历四季，你要领略这神奇之山，于是你在白色的长眉下眯起双眼远望太白山顶耀眼的白雪，然后束紧鞋袜往天的方向攀爬。我看见了，你手里的打神鞭在月亮的寒光下，闪出如电光华，和太白山顶的千年积雪一样银亮炫目。你的封神榜熠熠生辉，你迎风展开，瞬间便使阴风习习，日月无光，鬼魅神将从天空降，遁地而来，伟岸身形被厚厚云团包裹。火光电石中，山上的枯木落叶灰飞烟灭，古松颤抖红桦失色。在太白山之巅，离天最近的地方，我剧烈震颤，感受着封神时刻的来临……

　　这是我的荣光啊，我在雪雨雷电里默了几千年，等你太公在此地拔仙！你封神选仙的地方，该就是离天庭最近的通灵之地，太白山的山巅，我这块有着非凡使命的巨石之上啊。

　　飞瀑流泉激荡出如雾白烟，百态山峰挺秀云间，你披散长发行走其间，在终南之山长歌当空，飞鸟游鱼闻之俱惊，百花垂瓣万草俯地，屏息静候。

　　你，炎帝神农氏的子孙、西岐忠诚的良相、有着文韬武略的谋士、中国仙风道骨的武祖，终于步步沉稳走到了我的面前，满面尘埃，目光坚毅。

　　举鞭。封神。神惊鬼泣。

　　封神台上，千重幡带翻卷，阴云笼罩弥漫，风雨交加电闪雷鸣，繁星纷纷呼啸坠落太白山顶，于乌黑天幕划无数电光，众神俯首垂目。

　　三百六十五位正神。上四部，雷、火、瘟、斗；下四部群星列宿、三山五岳、步云兴雨、善恶之神。

　　众神领封，拜。

　　我亦默然肃穆，啸啸北风中，隐隐听得太白神之声：巨石听封——你为太白之巅灵石，从此封为拔仙台！

　　李白

　　岁月何其长啊又何其短，日月云雾一天也不曾离开过太白山的山峰古树，悬崖峭壁的高峰上，飞旋着巨大山鹰，弯弯曲曲的山道边，也总有灵兽的足迹，大爷海静如平镜的水边，信徒百姓们虔诚而来，跪俯在静如明镜的水面，看到了自己思念的故人，膜拜水里映现的神仙菩萨。

　　太白山的红枫不知红了多少遍，冷杉林的白雪不知又飘了多少回，我在这北风呼啸霜雾常锁的山顶不知道又沉默了多少年，曾经的荣光带给我的激动与骄傲，早已沉在心里最深的地方。

　　众神们常在太白山之巅仰望天界，呼云唤雨，绿发仙翁也曾在我这里披云赏月，倚松卧雪。文人雅客更是多不胜数，在太白山的拔仙台想仙界千般神奇，望云海万种变幻。

　　那一天，我看到了你，李白，青莲居士，一个才华横溢逍遥不羁的诗仙。

　　你的星目含一点笑意，酒香气缭绕着你的白衣青袜，只一把你就推倒盛满墨汁的瓷器，香墨沿山顶流淌，你掷笔，并不看那片墨迹。微醺的你在山泉边濯水净面，听得林间鸟鸣啾啾，心中暢然，索性伸手扯去头上的儒巾，一头长发便散浸在冷泉里，惊动游鱼四散，你仰天大笑连呼痛快，然后仰面朝天醉卧泉边。

　　夕阳西下之时，峰崖之上染得一片通红。你傲然挺立于拔仙台，薄雾缭绕如登仙境，沐一脸一身赤红霞光，双眸里丹光点点。那一霎，仕途与命运、唐玄宗与高力士都如眼前烟云，随风消逝了。

　　求仙梦想从未这般强烈，这一刻，你渴望弃世登仙，做一个超越生死的神仙！诗仙，不过是你醉酒沷墨吟诗之时灵性的闪烁罢了，不过是你俗世的盛名。

　　入夜，万籁俱寂。

　　冰气沁人时你却依然不舍离去，翩翩然高举美酒面对如梦云海，醉眼婆娑吟唱诗歌。

　　“危楼高百尺，手可摘星辰。不敢高声语，恐惊天上人。”你说。

　　喃喃之音立刻笼上浓雾，被醇酒融化在唇际。

　　一饮而尽。再斟。

　　绿发仙翁从天而降，不笑亦不语，只将你手里的美酒如数倾倒进自己的喉间，酒香味顿然弥漫，飘散于天际之外。你还愕然间，我不禁高呼：“文曲星君！好酒啊，你该是个酒仙才对！”

　　诗仙李太白灿然而笑，乌黑须发在轻风里闪烁淡淡银光，雪白长衫也渐显银辉。你对那酒鬼老仙倒地就拜，求他长寿秘诀炼丹验方。那时，我清楚记得，太白山飞瀑狂泻松风如涛，大爷海、二爷海、三爷海却一尘不染沉静如睡，满天星斗触手可及又令人一念不生，广寒宫近在眼前，皎洁圆满，侧耳隐约可听袅袅仙乐。

　　老神仙面授机宜，月光照亮他松绿色长眉下的双眼，长可及地的绿发随风飘至崖下，拂过连香大树的枝头，浸满红桦树叶上的霜露，如丝如帛，轻轻划过千百万年的岁月时光。

　　“太白与我语，为我开天关。愿乘泠风去，直出浮云间……”诗仙在太白山拔仙台对月长歌。

　　岁月何其长，又可其短啊……

　　苏轼

　　我早已知道太白神衹的暴燥脾气，他不许任何人冒犯他太白山神的无上尊严。他愿意他的山里有晨雾浓霜的迷离，暮色霞光的旖旎。他愿意他的山里一日历四季，十里不同天，于是，他让他的侍女们将这层层山峦座座山峰用风、霜、雪、雨和雷、电、云、雾布置得风情万种，瞬息万变。

　　但是他不能听到登山者在山里击鼓鸣号，有惊动者必引起太白神大怒，便派遣兵将刮起旋转恶风，暴雨倾刻既至。于是，太白山便愈加神奇，阳光明媚之时也会洒几点雨滴，狂风大作之后或许有和煦阳光普照山峰古树和太白池神水。

　　太白山神和我都知道，你，大宋朝不得志的文豪，风尘仆仆来到太白山，是为祷雨的。

　　这是宋仁宗嘉祐七年的三月。春旱，你在岐山下的凤翔府任签书判官，朝服官帽上沾满灰尘，胡须在微风里飘然，忐忐忑忑地带着随从，一路骑马而来。

　　“果真有击鼓鸣号之声便会雷雨大作？若以此法求雨，冒犯太白山神，神祗岂不怪罪？”你在山下便下马长跪，以示虔诚，身后，大片的星叶草绿意浓浓，却引不起你一点诗意，此时，你只是一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。

　　“大人不知，这是山神的规矩，求雨自然不能如此行事，否则即便有雨也是全下在这太白山中，倾倒在你我这些有罪之人的身上。对凤翔府大旱无解，倒触犯了太白山真神，罪莫大矣！”求雨的法师恭然回答。

　　“那该当如何？”你依然长跪不起，眼望大山一筹莫展。初春的太白，草木俱兴郁郁葱葱，绿意盎然，连山路石缝里都是湿润的土壤。白练般的瀑布远远飞流在山间，你神往起来，眼里流露出倾慕肃敬。

　　“大人虔诚祷雨，太白神当是早知了，你依在下的安排做完法事，若太白神高兴，自然今年凤翔府有救命之雨！”法师说完便闭目養神了。

　　你上山，却无心观景，只一路默念太白山神名号。一时细雨不断，不多时雨住而微风拂面。你这大文豪感慨不已：如此风调雨顺，可惜全然没有凤翔府的份啊，百姓面对大旱心急如焚，眼看饥荒就要肆虐，恨不能将这山雨悉数带回凤翔府，解一丝旱情也好啊！

　　此时，有随从大呼，美哉绝哉！

　　只见一轮雨后彩虹在七女峰间显现，如梦如幻，久久停驻。法师大喜道，太白山神显此瑞相给大人，求雨之事必定圆满！你面露喜色，手足舞蹈，文人性情一时流露无遗。

　　拔仙台。法师登坛求雨。

　　此时天光晴好，山峰葱绿，浅淡云彩微笼拔仙台。太白神池湖水清澈碧蓝，风平浪静一波不起。我知太白山神有心给你雨水，此时的祷雨道场却还是不可少的。

　　一道灵符烧罢，太白山天色变暗，无数山峰便罩在一片黛青色之中。你暗自称奇，不及四顾，阗阗然巨雷便从远山滚过，轰隆有声。太白神池之水被灰暗天色映衬得如同墨玉，风动，池水亦鳞鳞，忽一道闪电亮在空中，池水便撕碎般被风吹得起了浪，拍岸有声，哗哗做响！

　　又一道灵符刚刚点燃，那火光便蹦蹿着离开拔仙台，飘至崖前不尽的云层，那云层迅速翻卷，很快便积成厚厚的云海。火光却不曾消灭，愈来愈亮，愈来愈红，终于，所有云朵都映上这火红亮光，一齐向拔仙台汇积而来！你见此壮观，惊呼太白神显灵！不禁俯身在拔仙台的石台上倒地磕头，众随从亦慌忙下跪，山呼太白神显灵！

　　第三道灵符在风里呼呼做响，法师高举过头顶，口中念念有词，狂风凛然而来，瞬间树木倾倒，飞沙走石。浓云黑雾中，骤雨从天而降，太白山遂渐暗如黑夜，大雨渐下渐大如同水注，众人在拔仙台上早已浑身湿透，却只管俯地不住磕头拜神。你不顾满面雨水高声大呼：“在下知道太白神的神威了！只求此等好雨给我凤翔府地面一些，救我黎民百姓于大旱之中！”

　　雷声大作，狂雨滂沱，风雨中我听到太白神暢意大笑之声响在太白山的峰峦之间，声声回荡，奇响震耳欲聋。天色透亮之时，云收，雨住。

　　阳光渐渐从云层里透出，七色彩虹再现，依然美轮美奂。山脚下蒸腾起薄雾淡云，缭绕于山间，变幻无穷，太白山如同仙境。

　　宋仁宗嘉祐七年九月，你再往太白山还愿，谢太白神祷雨应验。文豪诗云：……神之来，怅向晚。山重复，路幽远。神之去，飘未报，民之思。永万祀兮。

　　太白山依旧山重水复烟雨濛濛，极顶拔仙台上有阳光照耀，彩虹映挂天际。

　　此时，这边是人间，那边是仙界……

写于2010年